在追尋紅色足跡的路上
于都河水緩緩西流,河畔柳綠花紅,紀念園游人如織。那天,我和兒子走進江西省于都縣中央紅軍長征出發(fā)地紀念園。“紅旗飄,軍號響。子弟兵,別故鄉(xiāng)……”于都縣長征源演藝團表演的大型情景劇《告別》在長征渡口拉開了序幕。當“父送子”“妻送郎”“托孤跪別”的場景一一呈現(xiàn)時,淚水在我們的眼眶中打轉(zhuǎn)。
“爸,你說,當年太爺爺和堂爺爺是不是也是這樣離開家鄉(xiāng)的?”兒子問道。
“是啊,他們肯定期待革命勝利后就返鄉(xiāng),誰承想,這一去就再也沒有音訊。”我不禁有些感傷。
“爸,明年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,我也要去當兵。”兒子的話,讓我深感欣慰。
一
小時候,我曾指著大爺爺肖尚喜的烈士證書問爺爺,“我大爺爺?shù)牧沂孔C書上寫的是‘在第二次國內(nèi)革命戰(zhàn)爭中犧牲’,而我大堂伯父肖思烜的烈士證書上寫的是‘1934年北上抗日犧牲’,這其中有什么區(qū)別嗎?‘北上’又是什么意思?”
爺爺告訴我:“其實都一樣,‘北上’是長征的意思,他們都為革命犧牲了。”
“犧牲在哪里了?”
“我打聽過了,也找過了,但是一直找不到。”
“爺爺,你和堂伯父也當過紅軍嗎?”
“是的。等你長大了,我再詳細給你講我們從前的事。”
漸漸地,我從家人那里了解了我家與紅軍及長征的故事。我爺爺肖尚偉、大爺爺肖尚喜、大堂伯父肖思烜、堂伯父肖思坊是1933年春一起當紅軍的,都參加了第五次反“圍剿”。我爺爺這年29歲,在頭陂戰(zhàn)斗中受了傷,子彈從腹部打進去,又從后背穿射出來。養(yǎng)好傷后,他繼續(xù)投入戰(zhàn)斗。第二年秋,他在驛前戰(zhàn)斗中膝蓋受槍傷,便再也不能行軍打仗了。
爺爺在老鄉(xiāng)家養(yǎng)好傷后,大年初一一拐一瘸地回到家門口。他跟奶奶打招呼時,奶奶竟然沒認出來。
“我是法生子。”當爺爺說出自己的小名時,奶奶驚呆了,打量半天才反應(yīng)過來,趕忙上前把他扶進屋里。原來,爺爺那時胡子拉碴,衣服又臟又破,走路一拐一瘸,奶奶誤以為他是討飯的“叫花子”。難以想象,爺爺當時吃了多少苦。
我堂伯父肖思坊在戰(zhàn)斗中大腿內(nèi)側(cè)受傷,在老鄉(xiāng)家養(yǎng)好傷后,也回到了家里,但落下了終身殘疾。我大爺爺肖尚喜和大堂伯父肖思烜跟著部隊一起從于都渡河出發(fā)長征,此后再沒有任何消息。新中國成立后,家里才收到他們的烈士證書。我太奶奶猶如五雷轟頂,痛哭不止。受此打擊后,她身體一天比一天差,不久便撒手人寰。至于大爺爺和大堂伯父參加了什么戰(zhàn)斗,犧牲在哪里,安葬在何方,我們都不清楚。
二
“做人要老實本分,工作要勤奮,生活要節(jié)儉。人生的道路要走直路,不要走彎路。”這是爺爺肖尚偉生前對我們說得最多的話。他一輩子也是這樣做的。
爺爺性格內(nèi)向,沉默寡言,從來不向外人炫耀曾經(jīng)的榮光;他為人正直,對于歪風邪氣,都會直言不諱地指出;雖然享受傷殘軍人待遇,但一直保持著農(nóng)民本色。因為傷殘,他干不了重體力活。20世紀六七十年代,他負責生產(chǎn)隊的一口大魚塘,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割草喂魚,一干就是十幾年。他艱苦樸素、勤儉節(jié)約,從來不亂花錢。當然,該花錢的時候,他也很大方。我父母結(jié)婚后,父親還在部隊當兵。有一次,爺爺?shù)弥夷赣H想去部隊探親,二話不說拿出多年積攢的傷殘金給她當車旅費。爺爺說,只有夫妻倆感情好,生活幸福,我父親才能更好地在部隊工作、為國家作貢獻。
在紅色家風的感染下,爺爺?shù)暮蟠?人加入中國共產(chǎn)黨,包括我在內(nèi)有6人參軍入伍。
在部隊時,我利用空閑時間嘗試新聞寫作,逐漸成為戰(zhàn)友心目中的“肖記者”,入了黨,榮立過三等功。退伍后,我被安置在縣人武部工作,主要負責國防教育和新聞宣傳工作。也是從這時起,我對家鄉(xiāng)于都的紅色歷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。于都是中央紅軍長征集結(jié)出發(fā)地。當年8.6萬余中央紅軍在于都集結(jié),從10個渡口南渡雩都河(即貢水),向突圍前進陣地開進。于都當年有6.8萬名青壯年參加紅軍,其中參加長征的就有1.7萬人。
生長在這片紅色土地上的人們,幾乎家家戶戶都和紅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;于都很多家庭和我家一樣有“紅軍烈士證書”,很多家庭的“紅軍烈士證書”上只有“北上無音訊”5個字。烈士證書的背后,是一個個血淚交織的故事。
在新聞采訪中,我認識了許多老紅軍。看到他們,我就像看到了犧牲的親人,感到格外親切。由于老紅軍大多已高齡,我爭分奪秒地對他們進行搶救性采訪挖掘,力爭拿到珍貴的第一手口述歷史資料。對我來說,每次采訪都是一臉感動的淚水、一次心靈的震撼、一種無限的崇敬。
三
2006年,我得知在紅軍強渡大渡河時吹響沖鋒號、后定居湖南長沙的于都籍老紅軍張生榮有一個心愿,希望得到一把軍號。為此,我想方設(shè)法買來一把軍號,和縣里的同志千里迢迢趕赴長沙,來到張老家。見到家鄉(xiāng)來人,張老難掩內(nèi)心的激動和喜悅。當我把軍號遞給張老時,他顫抖著雙手接過,放在嘴邊吹了起來,“嘀嗒嗒嘀嘀嘀——嘀嗒嗒嘀嘀嘀”。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,一位88歲的老人吹出的號聲竟是那么嘹亮,那么有節(jié)奏,那么有激情。客廳里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。
那一刻,我的眼眶也濕潤了。從張老身上,我仿佛看到了親人在戰(zhàn)場上聽著沖鋒號聲奮勇殺敵的場景。他們和許多紅軍戰(zhàn)士在美好的青春年華,為了中國革命,為了新中國,戰(zhàn)斗到底,慷慨赴死,在所不惜。
2015年,父親臨終前告訴我:“你是記者,出差的機會多,要繼續(xù)尋找你的大爺爺、大堂伯父,一定要堅持下去。”我二伯父將近90歲高齡,也曾多次向我提起尋找祖輩的事。多年來,為了了卻自己和家人的心愿,我利用采訪的機會,走遍了原中央蘇區(qū)的瑞金、興國、寧都、會昌等地,尋找親人生前的足跡,遺憾的是一直沒有如愿。因為感到希望渺茫,我曾經(jīng)一度想過放棄。2016年,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,我的幾位朋友,于都縣長征源合唱團團員林麗萍、劉瑛、曾憲淋隨團去廣西演唱《長征組歌》,在瞻仰紅軍長征湘江戰(zhàn)役紀念園烈士英名廊時,找到了親人的名字。得知這一消息,我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2022年4月,我加入了以紅軍后代為主體的公益性社會團體——于都縣長征源宣講團。我將自己幾十年來在新聞媒體上發(fā)表的有關(guān)紅軍的文章整理出來,精心準備宣講稿,反復(fù)進行打磨。在宣講中,我以一名記者的視角,向聽眾講述我聽到的、看到的紅軍故事和感悟到的長征精神。
加入宣講團后,有了更多走出去的機會,追尋親人的機會也更多了。去年以來,我和宣講團的同志先后重走了長征路,每到一地都要參觀革命烈士紀念館、走進當?shù)馗锩沂苛陥@,尋找于都籍烈士和自己的親人。上個月底,我陪同紅軍烈士后代袁尚貴宣講長征文化時,特地走進華北軍區(qū)烈士陵園尋找于都籍烈士。我們尋找到并進一步補充完善了鄧典龍、鐘奇、楊承德3位于都籍烈士的相關(guān)資料,并到他們的墓前祭奠。
一路前行,一路找尋。這些年,我聆聽了許多生動鮮活的紅色故事,被紅軍官兵英勇無畏的革命精神感動著、鼓舞著。今年是中國工農(nóng)紅軍長征出發(fā)90周年。講好長征故事,傳承紅色基因,賡續(xù)紅色血脈,弘揚偉大長征精神,我將永遠在路上。(肖力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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